树 | 它们孤独地生长,悲惨地死去
种树可能是中国近当代最具标志性的环保举动:领导们举铲挖坑的照片、市民们参与的义务植树活动、各机构发起的认种认养、近年兴起的网络植树……2010到2020年间,我国是全球森林面积净增最多的国家,种树的好处似乎不言而喻。然而,植树绿化也充满了争议:敦煌的沙漠防护林究竟有没有被毁,苏荣的绿色政绩为何反成罪证,南汇东滩湿地上为什么出现植树任务……如果只把植树护林当作指标与数字,忽略具体生态环境的相适性,不仅达不到环保效果,甚至有可能危害当地生态。本文就讲述了油棕公司的“企业型环保”项目如何损毁了印度尼西亚的雨林共生关系,伤害了当地马林德人的生活,并使得西谷椰子树被隔绝在保护区内“孤独地生长,悲惨地死去”。
今天是法定植树节,让我们多关心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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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活动深刻地影响了地球环境,严重地改变了不同物种的生存状态,也激烈地重塑了人类的可能未来。当代人类学要求正视这一全球危机、重新审视人类与非人类的共生关系,并强调去人类中心主义的思考与“多物种民族志”的研究方法(可参见结绳志“它们”栏目)。Fieldsights近日刊载了“第六次大灭绝中的多物种关怀”系列文章(以下简称“多物种关怀”系列),正属于这一探索。这些民族志短文易读却不轻松,它们没有提供什么解决方案,反而不断抛出新的问题。但我们正需要具体的故事、细致的讲述,来思考复杂与矛盾,来保持开放与拥抱潜在可能。
“多物种关怀”系列注重与英文学界关怀(care)研究理路对话。延续之前的翻译思路,我们不刻意统一“care"中译,而是依据语境来选择更符合中文理解的词汇:这些文章中,care依其具体含义可能被译为照护、照料、关心、保护、保健、服务等。在转译这些“关怀”故事的同时,我们希望能保存差异、保留“麻烦”(Haraway 2010),激发多语言、多物种、跨学科、跨地域的思考。
原文作者 / Sophie Chao
原文标题 /
They Grow and Die Lonely and Sad
原文链接 /
翻译 / 何啸风
校对 / 袁野
编辑 / 叶葳
在印尼西巴布亚省,大量热带雨林被夷为平地,建起了一座座只种植油棕的种植园。这不仅造成剧烈的生态破坏,而且,一种新的环保类型——企业型环保(corporate conservation)——也走进巴布亚地区的“种植纪”(Plantationocene)(Haraway 2015, 162)。为了获得国际可持续棕榈油认证,这些环保计划是企业的承诺之一。其中包括,对特有物种或濒危物种集中的区域进行划分和保护。
油棕种植是印尼毁林的罪魁祸首。小图为本文作者田野点,印尼巴布亚省Merauke区。
(Credit: Cay Leytham-Powell/Global Forest Watch)[2]
可是,对于土地被划为保护区的原住民马林德人,这些计划带来的只有愤怒、悲伤、绝望。“企业型环保”项目试图补救种植园所造成的有害环境影响,却像种植园一样,通常是在未取得土地所有者同意的情况下实施的。这些保护区把马林德人排除在外,破坏了他们传统的生计。更重要的是,这些计划割裂了自古以来马林德人同森林有机世界的亲属关系(kinship)。马林德人同森林有着共同的祖先精神的传承。马林德人打猎、觅食、行走、牢记着铭刻于活生生的风景中的过往。在这些日常行为中,马林德人努力维持着同森林的身体与情感联系。马林德人因为无法举行传统的森林葬礼而悲伤不已,因为他们的身体无法滋养曾经这片养育他们、也养育先人的森林。在我的田野调查中,一位叫Serefina的年轻马林德妇女说道:“因为保护区,我们无法同森林亲属和谐共处,我们与森林隔绝,活在孤独之中。我们与森林隔绝,死在孤独之中。”[1]
我在田野调查中采访了诸多企业,他们将保护区视为获得国际商业标准认证的手段,而这种手段反过来又让他们从欧美棕榈油市场的关税和溢价中受益。在这种情况下,推动保护区建立的是经济动机,而不是环保动机。这种做法巩固了殖民式的环保计划,从而有利于促进当权者的利益,比如战利品狩猎(Trophy hunting)、人口管理、资源控制等等。与此同时,其他企业还将这些环保计划形容为对整个星球、对全球生物多样性的关怀。在这个背景下,对原住民群体的驱逐和剥夺,被合理化为一种为爱做出的牺牲。它虽然是暴力的,但也是必要的。因此,企业型环保具有深刻的矛盾:它以全球“公益”的名义建立特定的区域,其实只是为油棕榈大规模取代其他作物的现象开脱。
一家油棕公司设立的保护区。[2]
不过,受企业型环保的暴力影响的,不光是马林德人。众多村民表示,这些保护区恰恰损害了它们的保护对象——森林植被,以及各种动物。首当其冲的就是在马林德人的宇宙观中至关重要的西谷椰子(sago palm)。当地人常常告诉我,西谷椰子需要人类的陪伴才能茁壮成长,才能维持植物生长。其中包括“有限制的关怀”(restrained care)的做法(Chao 2018, 628),比如根出条移植、选择性砍伐、树冠疏枝。这些做法都是为了改善西谷椰子的环境,以促进它的自主生长。而西谷椰子也会反过来关怀人类,让马林德人从它的树干上获取淀粉作为食物。马林德人还可以从西谷椰子周围繁荣的多样化生态系统中获得其他食物:树干里孵出的西米蛴螬(sago grubs),在森林中饮水的野猪,栖息在树冠上的鸟类,树荫下茁壮成长的豆科植物。马林德人、西谷棕榈、森林中的小动物,通过物种之间的“养分”交换(dubadub,马林德人指代物种之间维持生命的液体交换),滋养着彼此。
隔绝在保护区中的西谷椰子,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人类关怀。这些西谷椰子树只能利用种子有性繁殖,而不能通过根出条移植。像西谷椰子这种一生只开一次花的植物,有性繁殖无异于终止亲本植株的生命,让它的后代沦为“孤儿”(anak yatim)。这些种子被授粉动物被带到遥远的地方,在形态上与亲本植株几乎截然不同,而且不会记得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和亲属。“受到保护的”西谷椰子,也同人类一样,“孤独地”生长,“悲惨地”死去。与此同时,由于缺少连接各保护区的生态走廊,各种生物四处迁徙以寻找食物、水源、配偶的能力大大受限。如马林德人所说,这些生物也陷入孤独和悲伤的境地。
西谷椰子不仅产出食物(其树干内所含淀粉可用于制造西米),也是亲属关系、共同故事的来源。[2]
在西巴布亚省,诸民族依然没有政治自决的权利,这里的景观遭受数十年的生态灭绝。对于这片土地,有没有一种更公正的环保形式?马林德人的话语和实践说明,物种的共存不仅仅事关特定物种的生存,而且需要人们不断关注好的生存与死亡的意义多样性。一个物种的生存,处于与人类、与其他物种的自我构建、滋养、互惠的关系之中。对物种多样性的关怀,意味着超越自然与文化的鸿沟。由于这一鸿沟,原住民被置于矛盾的立场,一方面离“自然”太近,一方面又离“自然”不够近。这是因为这一“自然”被企业有选择的、排他性地保护着,成为企业巨大利润的方便借口。他们用地球的共同未来、可持续的消费等空头支票伪装自己,消除了物种间互动的活生生的物质性。
站在马林德人的角度上,一种公正的环保形式的关怀对象,不是用抽象、范畴性、绝对的术语定义的非人的“生命”。与此相反,“关怀性的环保”(conservation-as-care)的对象不仅是濒危的物种。公正的环保形式,要求我们重新思考“关怀”,让它在概念上更为广泛,在实践上更有针对性。对物种多样性的关怀,其核心是,人类及其他物种的生死所共享的情感联系与道德联系。不同于从牺牲和功利出发的企业型环保,马林德人对非人类的关怀,同样也是对自身的关怀。这种关怀定义了集体性和主体间生命的质量,同时也定理了生命的事实本身。
西米淀粉水中的西谷椰子树倒影。[2]
[1] 原注: 我在读博期间的2015年8-12月、2016年3-7月、2017年8-11月,以及进行人权活动的2013年3-6月,对Bian河上游的Khalaoyam, Mirav, Bayau三座村庄进行了田野调查。这项田野调查考察的是,商业发展如何重塑Bian河上游马林德社群的多物种生活世界,以及如何重塑空间、时间、个人的各种观念。
[2] 编注:图片来自Sophie Chao(2018; 2019)
Reference:
Chao, Sophie. 2018. “In the Shadow of the Palm: Dispersed Ontologies Among Marind, West Papua.” Cultural Anthropology 33, no. 4: 621–49.
Haraway, Donna. 2015. “Anthropocene, Capitalocene, Plantationocene, Chthulucene: Making Kin.” Environmental Humanities 6, no. 1: 159–65.
Chao, Sophie. The Truth About “Sustainable” Palm Oil. Sapiens.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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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校者简介
何啸风,毕业于安徽大学,研究兴趣为精神分析、女性主义
袁野,湖南人,UNNCer,SOASian
“多物种关怀”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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